黄月英

第五十九章  犹恐相逢是梦中

 

        在喧嚣的冷风中，中科院生命科学所的大门开了又关。冷意随着大门的开合进入了楼道大厅。何怡然站在大厅中央，看见了推门而进的李泽言，被他带进来的寒冷激得打了个哆嗦。外面气温已经零下了吧？何怡然心想。

        许教授说得对……李泽言确实与上一次见面比，变了很多。虽然何怡然只见过李泽言两次，也能看出他与过往的差别。即使他还是穿着黑色的大衣，气场依然还是在的，但他给人的压迫感明显减弱了很多，专注力上升，防备感下降，面色有点苍白。他头发依然是干净顺滑的，但是可真是有点长了，唇边一点点的胡茬泄露了他赶来的匆忙。眉眼间难掩的焦虑中带着急迫和希望的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 比起此前的一丝不苟，差别已经很显而易见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当然急迫和焦虑，佳琬病了，许墨不肯告知他情况，可能是佳琬的病况很复杂，一句两句说不清楚，现在身体到底如何，李泽言一无所知；眼下通知他去见她，不知道是研究所的获准还是佳琬本人的获准，如果只是前者，那见到佳琬，她要推开他怎么办呢？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，他再一次体会到了深而厚重的忐忑不安，揣在大衣兜里的手刚刚还冰冷，现在竟然紧张得有点微微冒汗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候在Souvenir请悠然吃饭，佳琬生气了说不管他了，那一刻他觉得已经是他面对的最棘手和没有把握的事情了，可跟现在的情况一比，根本不算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和佳琬在一起这一年里，她几乎没有发过脾气，也很少不讲道理，没有什么是撒撒娇和互相退让一下不能解决的。两个人每天得作息规律而平静，偶尔分离，日常忙碌，可佳琬从来没有让李泽言感觉自己受过冷落。李泽言习惯了被安抚、被温暖、被陪伴，在一种近乎于理想化的安逸环境中享受着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次的矛盾爆发，他重新回到了自己一个人处理问题的情形下，孤单、寒冷、寂寞、失眠、焦虑、浮躁和独自一人时周围骇人的寂静吞没了他所有的快乐。但最令他难以忍受的致命的情感是自责和绝望。当他意识到他的情绪反应不仅仅是因为不习惯，还因为对佳琬的思念，关心和渴望，他就知道这些问题都能解决——只要他找到佳琬，只要佳琬愿意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，他找不到她，每天团队无进展的报告磨掉了他的脾气，日益增加的“如果永远找不到她我该怎么办”的念头，几乎要将他捏碎。在获得她去医院看病的消息之前那无声无息的半个月，是他此生最难熬的时光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他站在房间的门口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佳琬接受他。何博士说，佳琬就在里面了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，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拧开房间的门。何怡然拽住他的袖子说：“开门的动作轻一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来不及思考究竟是什么意思，他照着何博士的话，轻轻的拧开了房门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他愣在了门口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佳琬瘦小的身躯坐在床上，后背倚在墙脚，随着拴在内测门把手绳子松了，佳琬抬起头，将手里摆弄的绳结放进左手，身体朝着门的方向稍稍转了个角度。她深邃的大眼睛眨了眨，嘴角翘起一个笑容，她说：

        “怡然，是你吗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怔忪在原地，难以置信地看着佳琬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明明睁着眼睛，看着他进来的。她还笑着。怎么会说是怡然呢？

        “佳琬……”李泽言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，轻轻地唤了她一声。可佳琬又眨了眨眼睛，没有反应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感觉血液像退潮一样从全身退去，他想到了最可怕的可能。刚刚还在祈祷佳琬不要不理他的李泽言，此刻却真心实意地宁愿佳琬是在跟他闹别扭，宁愿她只是不想理他，装作对他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……？”李泽言失措地看向何怡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，听不见了，也看不见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！！”他又将目光锁在了佳琬身上，她是那样的安静，眼睛还是那样的明亮，可是眼神里没有了焦距，目光散在了空气中，空洞洞的叫人心疼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滚滑落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霎那，只感觉万箭穿心。既往的每一个刻他都在埋怨自己，怪着自己，可此刻他竟是这样深刻地恨上了自己。他想把自己砍死，乱刀砍死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他慢慢走过去，身后的何怡然提醒他：

        “别突然抱住她，她会受到惊吓，你轻轻拉住她的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的手颤抖着，他时隔两个多月，终于再次牵起了佳琬的手。这双并不十分光滑细嫩的手，指尖曾经诞生过多少美妙的节奏和旋律，收获了多少粉丝，教会了多少孩子。他理应为有这样一个未婚妻而多么骄傲，可却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看不见，听不到，李泽言不能想象，佳琬每时每刻是怎么度过的。人生在这样的处境下是何等的没有安全感，何等的茫然，何等的恐惧！

        自责的锁链，紧紧地收缩，像菩萨的金箍一样勒紧了李泽言的心脏，他恨不得现在挖下双眼赔给佳琬。

        凭什么，分别一场，他只是失眠，只是心悸，只是发了一场低烧，而他的佳琬竟然失去了听觉和视觉，从此陷入永恒的寂静和黑暗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 就在他牵起佳琬双手的一瞬，他的Evol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，李泽言只感觉它像有了意识一样，呼的一下包裹住了佳琬，在她身边逆时针缓缓流动。只是佳琬自己的场已经弱到几乎没有了，她感受不到李泽言浓郁的Evol场能量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从外面进来，佳琬在温暖的房间里，手的温度要比他要高一些。佳琬以为是何怡然进来了，冰凉的手感让她想要温暖一下她的博士朋友。于是佳琬放下了左手的绳结，用双手把李泽言的手包起来，说：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凉啊，外面很冷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让她捏着，心一阵阵的抽痛，怕眼泪滴在佳琬身上，仰起头让泪水顺着脸庞滑向颈间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佳琬停下了抚摸的动作。这双手很大，骨节很鲜明。不是怡然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是怡然……你是谁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松开了他的手，李泽言立刻又重新抓住了她，脱口而出：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，李泽言……”却再次想起她已经听不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痛，他一把把她揽进了怀里。眼泪滴在了佳琬头顶的发间，他无声地颤抖着，收紧了双臂。

        佳琬立刻明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才怡然问过她，是不是要见见李泽言……她把鼻子埋进了李泽言的毛衣里，嗅到了已经不太明显的他专属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泽言？”她开口唤出他的名字，终于也潸然泪下。实在是……太想他了……苦苦抑制的思念像岩浆一样喷薄而出，她用双手紧紧揪住了李泽言的毛衣，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，“泽言……是你吗……你来……看我了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这就是他爱情的全部了……请上帝让他能够继续有幸听她这样叫他一辈子吧……怀里是朝思暮想了两个月的他的小姑娘，心口那块破掉的玻璃终于被补好，终于没有冷风再吹进心窝，终于不会再感觉空空如也……就是这样简单的呼唤和拥抱，因为他错误的选择而差一点就要永远的失去了。李泽言闭上眼睛，大股的眼泪涌出，他用手抚摸着佳琬的发丝和后背，代替了他的回答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幕太过令人感伤，何怡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，心酸的眼泪跟着重逢的人儿相拥的一幕滴滴落下，她摘下自己的眼镜擦去泪水。不知道该替佳琬高兴，还是难过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佳琬松开了李泽言的毛衣，顺着李泽言的腰部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身体。闭上了眼睛，将额头抵在李泽言的怀里蹭了蹭。李泽言看着她的小动作，只觉得身上的毛孔一片一片收缩又打开，这样的亲昵和美好，他当初为什么要远离。现如今她变成了这样，为什么没有埋怨，没有斥责，没有不满，而是这样的信任和依赖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现在知道，当初那一个月的光阴，任何一天他只要回到家里，任何一刻他只要出现在她面前，她都会接纳他，原谅他，对他笑……他的佳琬啊……他的尚未及娶进门的妻子……对不起我让你等了我这么久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李泽言不知道应该怎么道歉她才能明白，他拉起佳琬环抱着他的手，缓缓的放低了身子，跪在了她的床边，把头埋在她的腿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佳琬感受到了李泽言位置的改变，她摸到了李泽言毛茸茸的头发，李泽言的身体微微的颤动着，她顺着头发摸到了他的耳朵……捏了捏耳垂……又摸到了李泽言的脸……她把他的脸捧起来，摸到了满手的眼泪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泽言……你别哭……我还行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可是佳琬越是哄他，他的眼泪就越止不住。这样子算什么“还行”？李泽言啊……你真是个混蛋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 佳琬弯下腰，摸索着，亲了亲李泽言的额头，然后把他拉起来，让他坐在床边。她在听到何怡然说，她的症状可能是连结断开造成的，又听说李泽言找她找的都快不行了，就一直揪着心，眼下先要跟李泽言确认他的健康状况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身体怎么样？你有没有事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，我没有事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喃喃的说着，但佳琬听不见。就听见何怡然说：“我跟佳琬约定好，是就是捏一下手，不是就是捏两下手。”他赶忙把佳琬的手握住，捏了两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就好啊……”佳琬松了口气，又有点担心的再次开口，“真的没事吗？你别骗我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次是捏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下放心了。她摸了摸李泽言的肩膀，把身体往他的位置挪近了一点，然后慢慢地，小心翼翼地靠在了他身上……李泽言赶忙搂住了她，把她圈在自己怀里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何怡然见状，对李泽言说：“佳琬就交给你了，你想跟她说什么，就在她手心写字就行。洗手间在那里，她如果要去你扶她一下。热水瓶在床头柜另一侧，你记得给她喝水。等一会儿该吃午饭了，会有人给你们二位送餐。许教授现在去分析一下佳琬这些天的测量数据了。他晚些时候会过来，测量佳琬的Evol场能量，向您解释她的身体情况。我先……出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点点头。怡然转身离开了房间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怡然出去了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。李泽言抽过纸巾，轻柔地帮佳琬擦干了眼泪，也擦干了自己的眼泪。接着，他从大衣内测的口袋里，掏出了那一枚订婚戒指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轻轻抬起佳琬的手，帮她戴在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佳琬摸了摸，张了张嘴，又闭上了，似乎有点欲言又止。李泽言翻过她的小手写着：“想说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佳琬回答：“你……是不是看我这个样子可怜……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重重地捏了两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佳琬又问：“那……你知不知道，我有可能很快就要死了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嗡——血液直冲头顶。“怎么回事？”李泽言在她手心里慌乱地写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佳琬便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情况说给了他听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新一轮的打击，让李泽言无法接受。他很想现在就冲到许墨面前询问情况，就听见佳琬又说：“所以……就算是这样，也要给我戴上戒指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按捺住滔天的心痛， 非常肯定的捏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后悔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极其确定的捏了两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行吧……要是年纪轻轻就丧偶了……可不能怪我。”佳琬嘴里说着这样的话，嘴角却泛起了笑意，眼睛也弯弯了起来，是这样的美丽，

        “泽言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嗯？捏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想吻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泽言依言捧起了佳琬的小脸，用拇指抚过了佳琬的红唇，气息轻轻喷在佳琬的面庞，然后深深的吻了下去……

（未完待续）